《姑苏繁华里》无弹窗阅读 金凌云梁秋小说无删节

精彩内容试读

那场大火，似乎永远都燃烧不尽了。

黑烟散去之后，金凌云含泪从平江河中钻出脑袋，大口大口吞吐着空气。河岸上“轰”的一声巨响后，房屋尽塌，二十多具尸体被炸得七零八落，撒满了各个角落。

吴三婶从一处废墟中自个儿刨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杀千刀的啊！”继而哭声悲鸣，每一声都震荡着薄薄的水面，金凌云的心也被激得忐忑。她眼睁睁看着刚相处才半年的父亲，他那可怜的半截尸体被压了在自家商铺的房梁下。金凌云永远都忘不了那颗歪扭着的脑袋上那双布满惊恐之色的眼睛，它们曾经是多么得风轻云淡，多么得从容不迫。

那个一度叱咤江南服装行业的一代巨头，不复存在了。

这个刚被领进金家大门的私生子，还没认祖归宗，就没机会了。

原本清澈的河水，此刻像被抹上了一笔厚重的黑墨，夹着血腥的臭味，金凌云的心竟似沉了下去，然后再也浮不起来。

苏州的十月，炎热还未消退。金凌云抹干了眼泪，和吴三婶一起将‘仁德衣行’的二十一口人埋在了城外三里处的荒地中。墓碑还未来得及刻，吴三婶的心里像是敲烂了百来个黄连，苦得痛出了血。她哇哇地大哭着：“我的老爷啊，我的掌柜啊，这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金凌云跪得头昏目眩，忽然猛地站起身，咬牙道：“我要杀了那群畜生！”

吴三婶呆呆地望着她，问道：“四小姐啊，少夫人在哪呀？”

少夫人在哪？

“娘！”金凌云猛地弹起身，脖颈渗出的汗让她感到一丝寒意，又做了这个梦，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恶，最近这个被炸死的父亲出现的次数高得令人发指。你说你这个当爹的，在世的时候除了逼我每天去私塾背那些之乎者也，就是让我站在各个掌柜身后看他们怎么吹牛扯皮拉生意经，我倒是理解了为什么我娘要削我的发，逼我穿成男孩样，敢情在你这宅子里是女儿身还不好过活了不是！这下好了，你死了之后倒是清净了，一分钱都没留给我也就算了，连给我正名的时机都错过了，索性这世上也没多少人知道我是你那个不成器的“私生子”。家产？什么家产？别说我没资格继承，就算我想抢个一分半厘都找不到地，你那些家产啊，早被你那个败家娘们，蛮横无理的大夫人卷跑喽。吴三婶老是嘀咕着说金家的血海深仇，我必须得报，凭什么报？你家祖训不是说手艺只传男不传女吗？怎地要干这杀人放火的事就得使唤上我的手了呢？

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没名分的私生子罢了，要不是你那好兄弟梁秋，那个古怪的老头将我一顿狠揍，我都懒得管你金家那些破事！

金凌云脑海中正天人交战着，这是她长期以来的习惯，习惯在心里自言自语，不断地挖苦着自己，不断地刻薄着自己，大多时候自嘲会让一个人放松下来，甚至摆正位置，乃至渐渐的心平气和去接受师父口中的“宿命”。

不知道子清醒了没？金凌云站起身来，这一觉睡得她腰酸背痛，她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活络了下筋骨，但隐约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她四处张望着……

钱，我的钱呢！金凌云愕然发现藏在包袱里的钱不见了。

一柄飞刀插在木窗上，上面飘着一张纸条，“兄弟，江湖救急，借你三元零八角，日后有缘定双倍奉还。另，你那把剪刀不错，也一并借我耍耍。”

昨天她一脸委屈的可怜样，还有那两滴眼泪原来都是演戏啊！怪不得对这里熟门熟路，看来这种生意没少做，还有那什么姑妈，什么说书后代都是假的吧！我说昨夜怎么睡得那么稀里糊涂，想来也是她使上了什么迷魂手段！金凌云忿忿地想着，但仍旧不敢置信，茶楼那一出难道是她“钓鱼”的食饵？实在看不懂这套路，为了偷我那几块钱，演了这么一大出戏，江湖险恶啊！

“可他娘的！那把剪刀是我的命啊！你这个女贼，没良心的女贼！”金凌云破口大骂道。钱固然是大事，原本那钱就是坑蒙拐骗了师兄的私房钱。可这剪刀是师父临别相赠的，上面清清楚楚的刻着五个小字，‘求是服装店’，且不说它有没有收藏价值，单单师父在吴县的名气，这剪刀挂上他老人家名号出售，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了吧。这下，哪还有脸面回去面对他！金凌云禁不住捏紧了拳头，子清，这名字倒是冰清玉洁，可骨子里竟是这般龌龊！活生生是一个偷鸡摸狗之徒！

正当金凌云气得咬牙切齿之时，门外的锁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随即又“吱嘎”一声，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柱阳光射了进来，洒满了空空如也的屋子，河面上湿漉的清风带着河岸早桂溢出的淡香卷土而来，温柔中夹着霸道，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一扫屋内尘霾。

压根儿没法躲！她面部扭曲的瞪着踏步进来的两个嬉笑推搡的少女。

气氛有些紧张，也有些尴尬，甚至带着一丝诡异。

“你是谁！”三个人同时质问道。

片刻之后，有人率先打破了对峙的局面。“虞姐姐，这是你家看楼的伙计？”一个头戴羽纱圆帽，身穿蓝色丝绸及膝长裙的少女歪着脑袋疑问道。金凌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那双细长腿上套着稀有的玻璃**，心中暗想这姑娘不是寻常人家，这种**是舶来品，师父这大半辈子也就只有一双，还是县长夫人还礼得来的，可惜他老人家穿不了这玩意，又没有情妇姘头可送，只能远观不好亵玩。再看那少女，脚上那双白色高跟鞋恨不能再加上个十来公分才能勉强够到身旁那位女子的身高，金凌云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嘲笑。

“这人如此无礼，粗鲁！你盯着我看作甚？”那少女指鼻骂道。

而另一个“虞姐姐”……那一身半袖高领旗袍，用料上等绸缎，宽窄相间的蓝白纹路恰到好处的映衬着她肤如凝脂的皮肤，那道揉着金丝做边，缝入腰线又串线绣出一朵绽放的牡丹花，一眼便知非等闲之辈手法，再配上一双淡雅的丝绒单鞋，显得格外的温婉动人，简约而不简单。

金凌云的眼睛很毒，毒到能破衣而入看体型，要知道做裁缝这行当的，一把卷尺从脖颈往下一顺到脚踝，就算你把这些姑娘小伙弄得颠来倒去，人家也没几句怨言，还总觉得你量得不够细致，不够精准，恨不能脱个精光再减缩个半公分，只怕你做的衣裳不够服帖，不够合称。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引来一阵阵桂花真实不矫作的香味。女人嘛天生带着较劲儿，金凌云瞅着高个子小姐，心里打满了纳闷，这世间真有这般出水芙蓉、清新脱俗之貌？那朱唇皓齿，那柳叶青眉，这……这都是妆化的吧？一定是这香味在魅惑我！

“烈鸢，不可胡说，我不认得这人。”虞小姐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站在自家屋内的陌生少年，见他呆若木鸡地盯着自己的样子，不禁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拉了拉那个名叫烈鸢的女子的手。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烈鸢没好气地说道。

傻子？金凌云内心震荡，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刚说我是看楼的伙计，现在说我是傻子？不对，看楼的？难不成这屋子是虞小姐家的？金凌云在脑中飞快地搜寻着脱身之计，忽而挤出几丝难堪之色，悲伤道：“哎，两位小姐有所不知，在下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寻到同里，是为找回我那离经叛道的妹子，谁知被一**，哦不，一奸人所骗，盗去我全身财物……”

“不是傻子唉！”烈鸢瞧着金凌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瞪大了眼睛惊叹道。

“烈鸢！不可无礼！”虞小姐微恼道，又问，“那，公子为何出现在我家屋内？”

“身无分文，无法投宿，无意闯入贵府，打扰之处，请小姐见谅。”金凌云见虞小姐有袒护之意，心头一暖，便诚恳地答复道，又暗暗自夸今天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出一连串有修为涵养的话。

“什么贵府不贵府的，哈哈，这是他们家一个废弃的仓库罢了，真没见识，你见过人家家里是这般模样的么？”烈鸢乐得捂嘴笑道。

“烈鸢！”虞小姐真生气了，差点跺了脚，但语气音量依然这么轻柔缓和，雪白的脸颊倒像是抹了两片胭红，仿佛饮过了酒。她是不可能知道的，烈鸢这几句话对金凌云而言连打趣都算不上，不痛不痒，更谈不上刻薄。

“好啦好啦，我不说便是了。虞姐姐，你不是说带我去楼上看一处绝佳的风景吗？”烈鸢赔笑道，亲昵地瞧着虞小姐。随后两人居然对金凌云视若无物，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论起同里最美的风景应当如何欣赏，如何品味。正当两人挽着手臂准备上楼的时候，烈鸢回头瞪了一眼金凌云，说道：“你怎么还不走？难不成要我们叫警察吗？”

这次虞小姐没有出言相护，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虽然有着悲伤的故事，可怜的遭遇，但毕竟偷宿在自家屋内，总有些不大舒服，况且看他眉宇之间阴郁的神色，有种道不明的戾性，让人一下子难以辨别是不是个好人，更不敢长时间对视。

金凌云自然知道自己迟早要被扫地出门，拱手笑了笑道：“多谢两位小姐通情达理，在下这就告辞。”随后潇洒地抓起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嘴角再也掩盖不住一丝诡笑。

吴烈鸢，锦绣缎行大小姐，吴志雄与其大夫人胡菲菲之女，十五岁留洋，今年回国正好过完十七岁生日，性情孤冷，少有朋友，不爱凑热闹……

金凌云对三师兄侦查追索的本事一向抱有极大的信心，而对于今天验证的结果更是满意，因为那张画像所描绘的人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完全想象不出三师兄那张干瘪冰冷的脸庞下，竟然隐藏着一颗对少女神韵捕捉如此细微入至的心。

可她性格孤冷？没有朋友？不爱凑热闹？这偏差着实颇大，一定是三师兄写岔了，就那姑娘的话痨劲还孤冷呢？不过总算亲眼见识到了本尊，看来昨夜偷听到的谈话不假，锦绣缎行确实来同里了，只是目前还不知道来这所为何事。

金凌云站在一棵大槐树下，远远地望着角楼三楼上敞开着的一个窗户口，两个少女指着正南方向，一颦一笑，偶尔打闹几下，这画面过于温馨，让她有些不自在。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她沉默了起来，随即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震泽是不必去了，金凌云决定留在同里，想办法接近吴志雄。

打定主意后，她得意地摘了根路边的狗尾巴草，潇洒地嘴里一塞，大步朝春雨茶楼走去。